当腾讯娱乐在北京东三环盛力世家公司的办公室,与邹市明的经纪人李胜谈到他本人的时候,邹市明正在澳大利亚进行《爸爸去哪儿》最后的录制——今年随着这档人气节目的开播,他从一名中国最成功的拳击选手,变成了广为人知的“轩轩的爸爸”。
我们与他的经纪人李胜谈到钱的问题。没有什么比出场费更能说明一个拳手的地位与价值,“如果国内其他拳击手的出场费在这里的话”,李胜指着自己身前办公桌的位置说,“那么邹市明的位置在这里”,他把手举到齐肩的位置,比刚才那个位置大概高40cm。“国际稍微大牌一点的拳手出场费是百万级别,邹市明还差一点,不过他也快到了”,这个位置,在他的示意里,大约和头顶差不多。“至于那些最顶尖、最顶级的”,他笑了起来,“那就高高高……高到天花板喽”。
李胜并不愿意透露邹市明现在的出场费,不过这个数字并不难查询到:70万美元。而那个“最顶级”的数字,则可以参考今年5月,两位次中重量级拳王的世纪大战——梅威瑟对战帕奎奥,梅威瑟出场费1.8亿美元,帕奎奥也在1亿美元以上。1.8亿美元是什么概念?把C罗、梅西、老虎伍兹这三位的2014年全年收入加在一起,就差不多了。
拳击是一个巨大的赚钱机器,这个赚钱机器一旦转动起来,它之后的效率与疯狂,简直让我们瞠目结舌。而我们的顶级拳击手邹市明,距离天花板的距离是——1.8亿美金减去70万美金,仍然约等于1.8亿美金。
在1.8亿这座大山之前,似乎70万美金的成就根本不值得一提。就像在喜马拉雅山的8848米之前,泰山的1532米,大约可以称之为平地。然而拔地而起制造一座泰山也是一件殊为不易的事情,这里面有个人天赋,也有时代因素。所谓时也运也。
这篇稿件将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最具天赋的中国拳手,他是如何被国家选择,成为这个项目上无可争辩的第一人。然而他又是如何为了国家这个使命,放弃了更多可能性——他原本极有希望成为千万美元先生,但在此刻看来,这个目标已经迢迢而不可及,甚至连百万,都仍需要继续努力。
关于邹市明的英雄与悲剧所在。命也。
让我们从一场失败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这是邹市明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场比赛,时间是今年3月7日,地点是澳门威尼斯人赌场里的金光综艺馆,对手是泰国拳击手阿泰·伦龙。如果这场比赛获胜,邹市明将获得个人职业生涯中的首条金腰带——金腰带是拳击这个行业的至高荣誉,唯有金腰带获得者,才有资格获封拳王。
这是一场被迫不及待策划出来的比赛,整个行业都在等待邹市明取得成功,获得拳王称号,然后他将唤起中国人在拳击这项运动上的民族热情,拳击将在中国迎来暴风骤雨式的快速发展阶段,金钱就此滚滚而来,再然后,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可以在这狂欢的盛宴中分得一杯羹。
WBA(世界拳击协会,国际四大拳击组织之一)为了让邹市明早日参加这场比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提高了邹市明的世界排名。拳击的排名并不像足球网球这样的项目,有着明确的排名计算规则,除了比赛成绩之外,其他因素的考虑也被计算其中。而邹市明的排名提高,在专业人士眼里,显然属于暗箱操作,国内《拳击与格斗》的执行主编贾春天就毫不讳言,“他在职业拳击中显示的实际成绩并不突出,还给得这么高,是对现有职业拳击规则的一种破坏,是完全的例外。”
邹市明的美国TOPRANK推广公司为了这场比赛也是煞费苦心。这是邹市明参加的第七场职业比赛,仅仅通过六场比赛就能获得世界拳王挑战权,同样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但因为邹市明的中国奥运冠军身份,和对未来中国市场的预期,他前进途中的所有红灯,都被手眼通天的推广公司清扫一空。
对手同样也是精挑细选。在四大拳击组织的拳王里,WBA、WBO双料拳王埃斯特拉达,WBC拳王冈萨雷斯难度更高。IBF拳王阿泰·伦龙是最容易对付的,他与邹市明一样,也是从业余比赛转到职业比赛,拥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在过去两人的三次交锋里,邹市明输了第一次,赢了后两次。为了说服阿泰·伦龙参加这场人人希望他输的比赛,组织者付出了高额的出场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最著名的拳台主持人Michael Buffer被请到了现场,再次证明了这场比赛组织者的不惜血本。Michael Buffer本人就是拳击比赛重要程度的最佳代表,过去几十年里,拳坛所有的重要、经典时刻,他都在场。随着他那句带着颤音的已经被注册成商标的“Let's get ready to rumble(让我们轰然向前)”,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赛开始。
第一回合在双方小心翼翼的互相试探中结束。第二回合,邹市明主动出击,用一套组合拳蹭倒了泰国人。然而优势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三回合面对邹市明的进攻,伦龙使出泰拳中的招式,用手肘夹着脖子将他凌空摔倒在地。尽管裁判随即提出了警告,观众席上也一片嘘声,但邹市明明显被摔懵了,这一回合结束后,他径直走向了对方的休息区,经伦龙提醒才面无表情地闷头走回去。
情况急转直下。一直到12回合打完,邹市明再也没能夺回主动权。对方经验老道,精于躲闪,让他的拳头无处可落,甚至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给他以反击。观众席上,“邹市明,揍他!”“邹市明,加油!”的喊声先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然后渐渐沉寂——眼看胜利无望,不少拳迷选择了提前退场。
最终,三位裁判一致宣布邹市明以111:117的点数不敌对手,冲击金腰带失败。
那些仅仅出于朴素的爱国主义而观看球赛的观众,难免对这个结果有所意见。不过在专业人士眼里,邹市明这场输得并不冤枉。无论是数据还是场面,泰国人都牢牢占据着优势。
关于这场失利的后果显而易见。他的赞助商之一安踏早已经为他提前准备好了“我的时代”纪念T恤,因为他的意外失利,这些T恤全部积压无法销售,或是捐赠或是销毁,提前买好的报纸宣传版面也都白费了心机。
邹市明并没有迎来他的时代。
这大约是一个令人难过的开头,英雄在距离他人生最璀璨的皇冠前止步倒下,而他通往这个皇冠的道路,本就是在商业之手操纵下的速成之路,这让这个故事听上去并不是那么光彩。
然而邹市明的人生故事,原本可以不是这个讲述方法。
在关于这篇稿子的周边采访里,记者向接触到拳击这个行当所有从业人士们提出过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拳击”?答案五花八门,经纪人李胜认为拳击就像哲学,而另外一个现担任WBO裁判的前职业拳手陶振东,则认为拳击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一个拳手必须不断的自我突破。
不过,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二十年前刚刚接触拳击的邹市明,他一准儿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个时候,拳击在国内被认为是一项过于残忍的运动,因此被禁了28年。直到邓小平在北京第三次接见世界拳王阿里,一句“多来中国带带徒弟”才让禁令解冻。在总书记的规划中,这次解禁兼具体育和政治意义:在奥运会比赛中,拳击有十几个级别的比赛,这意味着,这项运动有十几块金牌和几十块奖牌的可能性。
这是1986年,这一年邹市明5岁,他的拳击天赋尚未被发掘,在贵州省遵义市的一个小县城里,他是一个那么不起眼的小男孩,不仅生得瘦小,还性格懦弱,甚至经常被女同学欺负。他的父亲是一名技术人员,母亲则是一名教师,深信棍棒教育的成效。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像其他男孩一样追逐打闹,最好只是安安静静地学习读书,将来做一个文化人出人头地。她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邹市明除了体育成绩不错之外,文化课成绩一塌糊涂,为此邹市明没少挨打。在课堂里实在坐不下去的邹市明央求父母送自己去体校——对于一心望子成龙的母亲来说,这个选择几乎有着某种放弃的意味。
在体校里,他接触到了拳击,几乎是立刻就迷上了,“转到体校以后,我就觉得任何动作我都领会得比我的同伴要快,我的每一次进步都比他们快。”训练条件差也觉得不是问题,他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痴迷的热爱。
二十多年后,邹市明坐在腾讯娱乐的记者面前,仍然感激自己当年与拳击的相遇。“我小时候非常瘦小,差不多可以说是弱不禁风。性格也比较老实,做什么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妈经常说我,你是个没出息的孩子,长大以后怎样怎样。接触到拳击以后,这给了我很多自信和快感。”他又补充道:“我现在回忆,我都热血沸腾,如果没有这份执着和爱,我不会20年每天都做一件事,坚持到今天。”
别无所有,除了天赋。打拳的邹市明是另外一个人,体校和家之间是当地最热闹的马路,每天放学,他要么像燕子穿越丛林一样穿过人群,练习灵活的步伐和闪躲,要么坐在公交车里,把车窗上流动的影子视为假想敌,练习出拳的灵敏度。他不再唯唯诺诺,而是敢于挑衅对手,他果断坚毅,出拳迅猛,那个在小学教室里被女同学欺负的瘦小男生一去不返。
但光有天赋毫无意义——还得拥有被国家需要的价值,才可能得到发光的机会。1997年,他入选贵州省拳击队,1999年,他又被选入国家队——作为陪练。邹市明并没有接受自己陪练的身份,训练中他处处琢磨对手的特点,2000年全国拳击锦标赛预赛,邹市明一举击败由他陪练的种子选手,成为了国内48公斤级的“黑马”,也摆脱了陪练的命运。天赋成了使命,他逐渐成为了中国拳击冲击第一块奥运奖牌的希望所在。
身高1米64,体重48公斤。这个体重对于女性来说,都能算是维持得不错的身材。邹市明维持了这个体重很多很多年——拳击比赛的级别以体重区分,48公斤是奥运比赛的最轻级别,也是中国最容易取得突破的级别,于是邹市明被牢牢按死在这个体重上,和维多利亚秘密的模特一样,长期与自己成年男性的胃口以及体重秤做寸土不让的搏斗。
但别无选择。2004雅典奥运会上,邹市明得到了一枚铜牌。与此同时,他的天赋也被职业拳坛所看到,曾一手打造阿里、福尔曼、泰森、霍利菲尔德等世界顶级拳王的美国拳击最知名推广人唐·金把一张100万美元的支票递到他面前,他看上了邹市明敏捷的出拳,“只要你签个字,我带你进职业拳坛,这100万就是你的了。”
哪个拳手能不向往职业拳坛呢?就像哪个演员能抵挡得住库布里克这样导演的召唤?哪个裁缝不想登上巴黎时装周?那是理想所在、激情所在,也是财富所在。但邹市明没签。他很清楚,必须用奥运金牌才能为自己从这个体制“赎身”,铜牌什么也不是。那年他23岁,他把所有赌注,都推到了下一个四年上。
从雅典回国后,邹市明和教练张传良双双将手机尾号换成了2008,包括他的车牌号。他披着金色的披风拍照,躺在金色的床单上入睡,还把金牌的照片下载到手机里,不时看一眼。
2008年8月24日,那个奥运金牌梦实现了,邹市明在领奖台上“哭得一塌糊涂”。
几天后,邹市明再次哭了。
在国家拳击队场前所未有的豪华庆功宴上,邹市明脖子上挂着中国的第一枚拳击奥运金牌,笑容满面地接受在场所有人的祝贺和敬酒,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准备好的致辞:“谢谢领导对我这么多年的关心和支持,我做到了,从今以后我可以放心地去完成我自己的梦想了。”
但这番话胎死腹中。领导赶在他前面开了口:“市明呀,我们不能只在家门口拿一个冠军,要是下一届丢了就是昙花一现,我希望你再坚持一下——市明呀,我们是国家培养的,我们是中国的党员呀,我们还是党员。”酒杯送到面前,他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地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偷偷别过脸去,“心情就完全没有了”。
梦圆与梦碎,就隔了几天的时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