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
视察徐家山之后,蒋介石亲自留下手谕,责成甘肃省政府支持、督办兰州绿化荒山的事业。同时还拨给专款两千万元(或言银元200万),专款专用,责令设置机构,掌管绿化南北两山事宜,并嘱每年向其汇报造林情况。1942年12月, “兰州造林委员会”成立,谷正伦自任主任委员,将徐家山至金城关一带荒山命名为中正山,并由该委员会负责绿化工作。从1943年开始,省政府每年组织省城各机关、学校、部队等人员在兰州南北两山植树造林。
健客:有大领导重视就是不一样啊!
云飞:天下没有新鲜事,大领导重视会多出许多碑。1943年元月,甘肃省政府在徐家山树碑一块,正面书“中正山”;背面碑文记:“本市北岸延东之荒山,尚无定名,三十一年夏,总裁蒋公卸钺西巡,对本省市政建设多次指示,本府根据原定之五年造林计划,遵照要点,审度实事,积极进行。并组织省造林委员会主持策划,旋定名该山曰中正山资为纪念。”
对于兰州南北两山造林之事,邓叔群提出整地和选种等宝贵意见。然而,他的使命是与森林对话。1941年,邓叔群开始对洮河中上游进行考察,因为保护这里的原始森林,保持生态平衡,对防治黄河下游水灾有重要意义。
健客:洮河在哪儿啊?
云飞:洮河,藏语称为碌曲,意为神水,是黄河上游右岸的第一大一级支流,发源于青海西倾山东麓,由西向东在甘肃岷县境内折向北流,止于永靖县汇入黄河。
考察路上,邓叔群看到绿水青山,看到郁郁葱葱的针阔叶林,看到过着游牧生活的淳朴的藏族人民,他从心底里爱上这里。1941年8月,邓叔群选定卓尼城外、洮河之滨的一块林木丛生的滩地,带领十几位年轻人,着手建立研究基地,刚从西北农学院森林系毕业的周重光有幸成为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员。
健客:卓尼是藏语吧。我知道卓玛是仙女的意思,卓尼是什么意思啊?
云飞:嗯,卓尼意为松树,是一个以藏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地处青藏高原东部,甘肃省南部,海拔2000-4920米,县城海拔2540米,年均气温4.6℃,有汉、藏、回、土、苗等10多个民族。国民政府于1939年设立卓尼设治局(一个与县同级的特殊行政组织,设立在边远省份或多民族聚居区,由于政治经济落后,不能设立县治,又需要有相当机关加以治理,故设此机构)。1950年改为卓尼自治区,1955年改为卓尼县。
当时,黄河的大支流洮河上游(岷县、卓尼一带)的大片原始森林管理混乱,乱砍滥伐十分严重,水土流失日益恶化,给黄河下游带来日益深重的灾难。当地的林主为了扩大放牧草场,把林木卖给木商,年复一年,大批的原始森林就不复存在了。民国时期,随着各地对木材需求量的剧增,不少木商纷至沓来,兜揽伐销木材,或言明采伐地点,以株计价,或订立“林尽还山”契约,肆意滥伐。据记载,1926年在兰州只有一家木商开设木厂,专收木料。至1931年,仅兰州、临洮、岷县等地的木商已达250余家,在洮河上游的车巴沟、拉力沟、卡车沟、卓尼沟、大峪沟等地开设木厂,大量砍伐,贩运木料,牟取暴利。
健客:等等,什么叫“林尽归山”?
云飞:当时,藏族林主为了扩大放牧草场,常把森林的树木砍光。山林被“剃光头”就叫“林尽还山”,然后再放一把火,不久即长出牧草。
由于幼树和灌木一起被烧光,森林就一去不复返了。这样,原始森林积雪保土、调节雪水径流的作用不断减少,以致消失。再经过汉族农民开垦草场,种上粮食,水土流失更日趋发展,给黄河下游带来的灾难也就日趋严重了。邓叔群看到这种生态环境急剧破坏,水土流失日益严重的状况,非常不安。为了改变和阻止这种日益恶化的生态进程,邓叔群给当时的省水利林牧公司总经理沈怡写了封长信,信的内容几乎都是具体的事务性问题,租房,购马,准备溯洮河西上卓尼,以及雇用技工等,其中提到“林权”问题。后来,由省水利林牧公司买下大片原始森林,为此,1942年3月,成立第一林区管理处,邓叔群兼任主任。他决定把已经被砍倒的木材清出林区,由洮河运至兰州销售,用这项收入维持林场之开支,进行林木管理和育苗等工作。初到卓尼,无房屋租住,邓叔群与当地政府商洽,在卓尼城西、洮河北岸划出公地百余亩,盖起了职工宿舍、办公室、马厩等60余间。卓尼城名义上相当于县城,但那里没有街道,没有商店,所需粮食、油、盐和各种日用品都要从顺流而下,从百里以东的岷县,靠牛车拉回来。邓淑群在卓尼制定了“先收购林区,保育开发,减少人为破坏,合理经营利用”的方针,他代表省水利林牧公司在卓尼收购了当地林主的大片原始森林,制定了一整套保证森林的更新方案和营造量大于采伐量的科学经营管理制度。1943年5月17日,第一林区管理处改组为洮河林场,场部下设生产、财务、运输、总务用林警队和岷县野桥工作站,邓叔群任经理。在木材生产方面,实行“禁伐幼树、禁止皆伐、核发采伐许可证”等管理措施。明文规定,无论公私林,凡采伐林木者,均须向林场申请采伐许可证,林场派技术人员亲临现场实地勘查,在核实采伐面积、林木大小等主要指标后,在不妨害林木生长的条件下,核发采伐许可证准其按照规定采伐。否则,停止其采伐。同年9月,他辞去经理职务,在岷县从事森林考察和研究工作。翌年4月,林场又重聘邓叔群任经理。他在卡车沟、大峪沟和粒珠沟建立了三个分场,在卓尼南岸叶儿滩垦辟植物园100亩,在粒珠沟建立驮畜繁殖场,在木寨岭荒地中划拨170多亩,建立苗圃。至1944年底,累计在粒珠沟购进林地86平方公里、草山84平方公里;卡车沟购进林地101平方公里、草山84平方公里;大峪沟购进林地68平方公里、草山77平方公里,共购进林地255平方公里,草山245平方公里,林木胸径10厘米以上的树木约510万株。同时,邓叔群等人历时4个多月,对林区进行极为详尽的实地调查。他们边调查、边勘探、边绘制详细的林型图,为我国林型的划分、绘制和应用开了先河。
健客:什么是林型图?
云飞:林型是森林群落的分类单位,森林类型的简称,是按照森林群落的内部特性、外部特征及其动态规律所划分的同质森林地段,如针叶林、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林型图是森林调查、造林、经营和规划设计的科学依据,对不同的林型采取不同的营林措施。
为了培养年轻的林学工作者,普及林学知识,他编写了《森林浅说》一书,发表在《甘肃水利林木公司同人通讯》上。40年后,“生态林业”的思想被广泛认可,殊不知早在20世纪40年代邓叔群第一个在中国提出建立科学生态林业体系的思想。而他在洮河林场的工作,正是他生态林业体系思想的生动实践。他认识到甘肃的大部分地区,特别是洮河流域属于森林草原地带,在林区均是阴坡森林,阳坡草山,单一经营林业前景不佳,必须因地制宜地与畜牧业发展结合起来,同时还要相应的发展农业,走大农业的道路,这才是最好的出路。因此,邓叔群决定要建立林、牧、农结合的基地,进行试验,希望取得经验,逐步推广。1943年,他选定在木寨岭北麓建立林、牧、农结合的生态林业基地——木寨岭牧场,请畜牧专家,买种马,购河滩林地。他还打算以此为出发点,对甘川公路的兰州到岷县段,进行造林绿化工作。邓叔群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时写道:“我就到洮河流域的卓尼开辟我的新园地,叫做洮河林场,我带上我的家庭到那里与番子相处,与土豪劣绅奸商、土匪作坚决的斗争。结果我将公司所划予洮河林场的资金大部分用作购买森林之用,一共买了约五百方里的森林,保护了他,免掉落入奸商之手,被他们滥伐破坏。林场同人并收全部林区详细调查,立科学管理的基础。” 邓叔群经常亲自带着刀枪或弓箭,骑马或步行,跋山涉水去深山老林中勘察,先后到洮河流域、白龙江流域、小陇山和祁连山等林区进行科学考察、测量。有时整月不回家。在原始林区,唯一交通工具是骑马,除小陇山外,洮河、白龙江均系藏民,祁连山系裕固族,语言不通要带翻译,还要事先与当地上层人士联系。每到林区,白天登山做标准地、选标准木、锯圆盘、测年轮等,晚上整理真菌标本,换植物标本纸,夜以继日,很少休息。他们不仅要时刻准备同毒蛇猛兽搏斗,还要对付武装歹徒的抢劫和袭击,时常有生命危险。例如1944年秋天,洮河林场一个调查小分队,在卡车沟分场一个最偏僻的山谷内调查时即被lO余名武装歹徒抢去了2匹马、3件武器,其他生活用品也被洗劫。
邓叔群提出合理经营方针,推行采育择伐,为洮河林区森林的“永续利用”开了个好头。几十年来,黄河上游的多数森林均不同程度地被滥伐毁坏,洮河林场为黄河上游保住了宝贵的森林区,祖国大地的这一片绿洲是奖给邓叔群的勋章。同时,邓叔群的家人也做出了自己的奉献。1941年,邓叔群携家带口迁到了当时地图上找不到的卓尼。陆桂玲参与造林和菌根研究,工作之余,料理家务。那里没有学校,孩子们只能在家自学和参加劳动,劈柴种菜、养鸡鸭、养羊,解决生活所需。1944年春天,洮河上游冰雪融化,9岁的菲菲到河边打水,误踏虚悬的河岸,失足落水被洪水冲走,连尸体也没找到。邓叔群悼念亡女,寄托哀思,献身林业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继续带领全林场的职工,坚持工作。多年以后,周重光的称呼,从小周,变成了周老。他回忆往事,深情地说:“邓、陆先生为国为科学,其人品之坚贞,学术之精湛,如日月行天。”如有缘到卓尼,我会走到洮河边,献上一束野花,为早夭的花季少女,为坚忍的国之桢干。邓叔群主持林场工作,一直到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9月。
健客:真是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完的人生百味!
云飞:说到与森林的对话,不能不提穆旦的那首诗。
健客:听说穆旦与金庸有点亲戚关系。
云飞:嗯,金庸原名查良镛,穆旦原名查良铮,穆旦与金庸是同族的叔伯兄弟,二人一个把“查”上下分开叫做“穆旦”,一个把“镛”左右分开叫做“金庸”,穆旦算是金庸的堂哥吧。
1935年,查良铮考入清华大学地质系,半年后改读外文系。抗日战争爆发后,随校辗转,参加“湘黔滇旅行团”3500里“长征”,积淀了坚毅品质。在校期间,其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和昆明《文聚》上发表大量诗作,署名穆旦,成为有名的青年诗人。他写雪莱式的浪漫派的诗,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又有很强的现实感。1940年,穆旦毕业于西南联大外文系,留校担任助教,负责叙永分校新生的接收及教学工作。1942年2月投笔从戎,24岁的穆旦响应国民政府“青年知识分子入伍”的号召,以助教的身份报名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在杜聿明的第5军司令部,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同年5月至9月,亲历滇缅大撤退,经历了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于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穿山越岭,扶病前行,踏着堆堆白骨走出野人山。
时空交错,1945年9月,穆旦写下《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诗人以“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纪念长眠野人山的战友,书写生生不息的民魂。全诗由“森林”与“人”的对话及“葬歌”组成。生命的痛楚与生的愿望在与森林的触目中倏忽而逝。现将该诗抄录如下。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
这青青杂草,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1946年7月,邓叔群受甘肃省政府派遣主持祁连山森林调查工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