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先导,功在中华。——毛泽东
今天开始《真菌传》第五章“革命”。
8月14日,日本接受中、美、英三国发表的促令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常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可范旭东既欢欣,又忧心。
健客:怎么回事呢?
云飞:这要从1944年9月说起。范旭东等人以民族工商业者代表身份,参加在美国召开的战后工商国际开发会议。与会者主要是资本主义国家中垄断集团的代表人物。范旭东等人作为中国的代表经国民党政府批准,持有外交使团护照与会。当时,范旭东拟向美国进出口银行签订1600万美元的贷款,以引进一系列技术设备,实现他在湖南办厂的计划……1945年1月,范旭东接受巴西政府邀请,派侯德榜赴巴西协助筹建碱厂。6 月,范旭东离美前,美国进出口银行因钦佩其高尚人格,同意贷款;范旭东回国经印度时,又派侯德榜协助印度塔塔公司改进纯碱生产。
健客:塔塔吗?目前印度最大的集团公司。
云飞:嗯。贾姆谢特吉·塔塔以纺织厂起家。1903年,他在孟买建造了泰姬陵饭店,这是印度第一家大型饭店,据说是因为当时欧洲人的饭店不接待本地人而开设的。现在,这个品牌仍由塔塔集团下属的印度饭店公司运营。范旭东回国后,立即将贷款的事报告国民政府行政院。行政院长是蒋介石兼任,主持工作的是副院长孔祥熙,中国银行董事长是宋子文。这些“大人先生”只要一点头,通知中国银行纽约分行签字,货款就成了。事情似乎就这么简单,但是办起来却又不是这么简单。等!宝贵的时光便在“等”中流逝。一日复一日,一周又一周……为什么,美国人拼命往前赶,唯恐时间不够?为什么,在中国似乎嫌时间多余,拼命地浪费?范旭东真想当面向“大人先生”问个明白。国民政府对从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担保一事迟迟不予批复,范旭东为此心急如焚,几次对孙学悟忧心忡忡地说:“近因胜利,看见我们许多高官厚爵的老友,伸长两臂向空中乱抓,实在不过意,但若辈乐此不疲,民族休矣!”
健客:等等哈,“不过意”和“若辈”是什么意思?
云飞:嗯,现在不常用了。不过意就是过意不去,心中不安的意思,如明朝吴承恩在《西游记》中这样写“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若辈就是这些人的意思,如清朝黄景仁在《水调歌头·仇二以湖湘道远且怜余病劝勿往词以谢之》中有“仆虽不及若辈,颇抱古今愁”。扯远了,继续说范旭东和他领导的“永久黄”。
永利、久大部分人员回迁,接收曾被日本占领的工厂,但是黄海社却留在五通桥没有动。方心芳在《回忆李老太爷二三事》中说:“重庆谈判时,毛主席来了,几次接见了李烛老。我们还听说,李烛老跟董必武等中共领导人很熟,经常谈时局,谈国事。……李老的消息也确实灵通.曾到五通桥向大家报告时局,讲大势所趋。抗战胜利了,大家都说不会再打仗了,忙着复员。李烛老却说,仗恐怕还会有打的。原来,我们‘黄海’一直留在四川,就是知道内战有打起来的可能,干脆就不搬动了,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健客:李老太爷、李烛老是谁啊?
云飞:是李烛尘,1882年出生,比方心芳大25岁,比范旭东大1岁。
健客:之前聊过“永久黄”的范旭东、孙学悟和侯德榜。这个李烛尘,又是一个厉害人物吧。
云飞:李烛尘是湖南永顺县茅坝村人。清末竞举,19岁考中秀才,后考取常德西路优级师范学堂。期间,参加湘江学会,与林伯渠为挚友。清宣统元年(1909年)毕业后即离湘游历,目睹列强侵凌中华和清廷腐败。辛亥革命后,李烛尘于1912年考取公费赴日本东京工业学校(今东京工业大学)攻读电气化学专业。1918年李烛尘毕业回国,在湖南永靖会馆候职。闲时,将回国途中考察盐碱工业情况撰写文章,投《盐政杂志》,受到主编景韬白的赞赏,随即邀见,并推荐给范旭东。李烛尘以技术人员身份进入久大,后来范旭东发现其性情温厚而直爽,处事持重而公平,忠于事业,善于用人,经营管理的才能超越其技术专长,范旭东就让李烛尘挑起经营和人事重任,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健客:李烛尘怎么结识毛泽东的呢?
云飞:情况是这样的。1945年8月14日、20日、23日,蒋介石三次电邀毛泽东到重庆谈判,中国共产党方面于23日决定由毛泽东率团前往参加谈判。8月28日,中国共产党谈判代表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三人在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国民政府代表张治中的陪同下,从中共中央驻地延安乘专机赴重庆。8月29日,重庆谈判开始,国民政府代表王世杰、张群、张治中、邵力子与中国共产党代表周恩来、王若飞举行多日会谈,达成了多项共识。重庆会谈期间,蒋介石和毛泽东仅以主客身份相礼待,双方并未参加实质性会谈,具体谈判在周恩来和王世杰之间进行。8月29日下午,蒋介石同毛泽东第一次直接面谈,双方记载不同。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记:“七时(下午),再赴莲屋亲访毛泽东,约谈一小时,普通应酬也。”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的《毛泽东年谱》记:“蒋介石表示一切问题,愿听取中共方面意见,并重提所谓中国无内战的说法。毛泽东列举十年内战和抗日战争中的大量事实指出,说中国没有内战是欺骗。最后,蒋介石提出谈判三原则:一是所有问题整个解决;二是一切问题之解决,均须不违背政令军令之统一;三是政府之改组,不得超越现有法统之外。”
9月17日,毛泽东在桂园举行了招待茶会。范旭东和李烛尘等人应邀出席。会上,毛泽东赞扬他们为发展民族工商业做的贡献,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关于民族工商业的政策。这是范旭东和李烛尘第一次见到毛泽东。此前,李烛尘不顾个人安危,公开表示欢迎毛泽东停止内战、实行政治民主的主张,深受工商界人士的称赞和敬佩。茶会后,李烛尘的儿子李文采问及他对毛泽东的印象,他说:“毛泽东学识渊博,态度谦和恬静,可称为雄才大略,炉火纯青。”李烛尘也曾对方心芳等公司同仁说:“蒋介石被毛泽东整个比下去了。”
9月22日,李烛尘与胡厥文、吴羹梅等工商界人士联名在特园设宴招待毛泽东、董必武和王若飞。三位客人到达时,李、胡、吴等人均在厅口恭迎。李烛尘双手紧握毛泽东的手说,先生谈判场上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奔走操劳,正可谓功莫大焉。今天略备便饭,也算为你们换个轻松的环境,休息一下。李烛尘拿出两瓶茅台酒招待客人,吴羹梅当即告诉毛泽东,这两瓶酒是李烛尘保存多年、专等抗战胜利的重要时刻才饮用的。毛泽东赞赏道:“想不到烛尘先生还用酒做了这么一篇好文章。这篇文章比李白做得好,也比曹操做得好。李白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是用酒来讲自己的孤独。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是用酒来排遣自己大志不得实现的愁闷。烛尘先生用酒来款待胜利、庆祝胜利,这境界比古人高出一筹。”席间,李烛尘想到重庆正盛传毛泽东填的一首气吞山河的好词,令蒋介石看了大发雷霆,于是,起身询问毛泽东:“毛先生博古通今,善赋诗词。听说先生填了一首好词,可否让在座诸人亲聆一番?”经李烛尘等人再三恳请,毛泽东说:“烛尘先生,我们湖南话有些先生听不大懂。既然各位先生不怕有染尊耳,那就只好请若飞同志代我献丑了。”王若飞说:“我的话也不标准,主席要考我的记忆力,我就试试吧。”他抑扬顿挫,一字不差地背诵了当时盛传的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当背诵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时,座上众人悄然无声。沉静了一会儿,突然迸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胡厥文站起身,连声道:“好词,好词!气如狂风卷席,辞如玉珠落盘,状景抒情,无不经纬天地,吞吐宇宙。真格是前无古人,千古绝唱。”“双十协定”签订前,毛泽东曾单独邀请李烛尘共进午餐。宾主略事寒暄,李烛尘就对毛泽东坦诚相告:“共产党对民族工商业者的政策,确实可信可行。不过,我的政治态度是不右倾,不左袒,主张‘民有、民治、民享’。”他还告诉毛泽东,他同黄炎培、胡厥文、吴羹梅等正在筹组“中国民主建国会”,要为争取民主政治、维护产业界生存而斗争。毛泽东笑着说:“烛尘先生真是快人快语,令人钦佩。这么大的国家,应当允许不同主张、不同观点存在嘛,搞独裁是行不通的。”李烛尘见毛泽东胸怀宽广,恨不得将肺腑之言一吐为快,他说:“要是国共两党组成联合政府,希望能采取‘国农民工’的建国之策。战后国力维艰,百废待举,政府可集中人力、物力、财力,扶持发展中国落后的农业;而工业不妨交给已有一定力量、一定规模的民族工商业者兴办。这样,工业、农业不就可以兼顾了吗?”毛泽东说:“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民族资本是得不到发展的,只有国家独立,民族工商业才有发展前途。”他恳切地说:“我们共产党是始终把民族资本家当作朋友的。”
健客:董必武和王若飞自然不必说,黄炎培以前提过,胡厥文、吴羹梅也不是等闲之辈吧。
云飞:嗯,他们都是实业家,都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的发起人。再说范旭东,他与中国共产党组织的联系始于1944年,创办建业银行。范旭东或利用国民政府召开参政会机会,或通过私人关系,和在重庆的中共代表周恩来、林伯渠、董必武多次交往过。茶会上,毛泽东在周恩来陪同下,朝范旭东这张茶桌走来。范旭东连忙站起。毛泽东微微含笑,恭敬地对范旭东说:“范先生,您老好呀!”“您好!毛先生好!”范旭东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温暖,一股敬佩之情。周恩来风趣地说:“你们是老乡嘛,彼此不必客气。”“哈哈哈……”“哈哈哈……”毛泽东和范旭东都大笑起来。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毛泽东真诚地说:“等国内实现和平后,欢迎您到解放区去办工厂!”范旭东心中激动,再说不出话来。他深有感触地想:“中国的未来,看来只有靠中国共产党才有希望。”
健客:“复员”好像跟现在的词义不同吧?
云飞:哈哈,等下期讲。
等。依然是等。范旭东的借款担保一事依然毫无消息。忽然,消息来了。宋子文给范旭东捎来了话:“如果让他出任永利董事长,借款合同可立即由中国银行指令纽约分行签署担保。”天啊!这是什么屁话?依然是老调重弹。难道我范旭东是为哪一个人,哪一家财团办工厂吗?小百姓尚且为国之富强而奔波,难道大人先生想的却只是个人发财吗?我范旭东毕生从事实业,视救国救民为己任,誓不做官,决不与腐败同流,也决不允许官僚玷污我洁白无瑕的“永久黄”事业!“天啊!”范旭东义愤填膺,一腔悲恨,倏然想起了宋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吟罢,范旭东已然是泪湿襟衫。他预料之中的最坏结局成为现实,国民政府行政院对他要求贷款担保一事给予答复:不予批准。范旭东病倒了,倒在重庆沙坪坝南园简朴的卧室中。妻子坐在床边,长久长久地望着丈夫蜡黄蜡黄的脸,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日夜繁忙的丈夫,此时,终于实实在在地就在自己的身旁了。她生怕丈夫再次离开。范旭东强打精神睁开眼,目光与妻子的目光交织一起。他们心心相印、相敬如宾三十几个年头了,彼此能够通过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探视到对方的心灵深处。妻子的眼神分明是在问:“我的东啊,你很痛苦吗?”泪水,模糊了范旭东的视线。妻子听到了他心灵深处的强烈的呐喊:“我更痛苦的是,战后宏图化为乌有啊!”沉默,只有彼此交织的目光,彼此紧握的双手。范旭东的目光在问:“我的好妻子,你的手为什么在抖?是想起你的东被军阀绑架的往事?还是你的眼前又闪现战火硝烟?”强烈压抑的情感终于冲破堤岸,无声的泪水从妻子眼中夺眶而出,射穿泪水的目光分明在说:“假如有一天,这个世界没了你,你的妻子活着又有何用啊!”“不要这样啊!”范旭东的目光微弱了,充满歉疚之情,“要是为了吃饭、享福,把永利和久大收拾收拾,就足够咱们享受几辈子呢……只是为了国富民强,我没能给你留下什么财产,你和女儿的生活……同仁们会很好地照顾的……”两双手握得越加紧了。依然是沉默。两颗怦怦跳荡的心,他与她都听得十分分明。范旭东的目光转向墙壁,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张全家合影:他们的一双女儿偎依在爸爸妈妈身旁,幸福地甜蜜地笑着……“是在想我们的女儿吗?”妻子明白了丈夫的心,“我们的女儿在美国留学情况很好。是啊是啊,为了筹措女儿留学费用,可真是难为了你啊!”李烛尘来了,孙学悟来了……同仁们满怀深情地望着朝夕相处的领路人、战友,不由心碎!突然,范旭东挣开妻子的手,用青筋绽出的老手拼力向空中抓去,口中大喊:“铁链——”同仁们泣不成声了。先生啊,岷江上横跨的铁链是拯救危难人的,此时,您仍呼唤着拯救中国化工事业的铁链,呼唤着拯救中华民族的铁链……您为什么一刻都不愿安宁?范旭东望着共患难共甘苦的同仁们,禁不住老泪纵横,留下他的最后一句话:“齐心合德,努力前进……”历史铭刻下这个天悲地泣的日子:1945年10月4日下午14时,范旭东因黄疸病与脑血管病同时发作逝世。这颗心脏艰辛地、顽强地搏动了63个严寒酷暑,用生命奏响一曲可歌可泣的交响诗篇!他去了,仅在病榻上躺了两天,走得如此匆忙!他去了,带着一生辛劳、一腔愤恨、一幅壮丽的事业的蓝图去了……他是睁着眼睛去的呀!江水呜咽,山峦哀鸣。远在异国他乡的侯德榜听到噩耗,悲痛欲绝,他面向祖国方向大声哭道:“吁嗟夫!棘地荆天,百废待举,巨星忽殒,公司失此领导一人,其何以堪。……呜呼!泰山可崩,大地可裂,范先生何以死耶?先生乃工业斗士,建设导师,不仅公司之领导,实民族之英雄。先生当此紧急关头,又何以死耶?岂造物忌才,文章惜命欤?同仁继承范先生遗志,遵范生所计划进行,一切无变动。将来惹有小成就,非同仁之力,乃范先生擘划之功。若其无所成就,非范先生之计划不善,惟予等小子无良。”以上内容摘自《范旭东传》。
据说,蒋介石和毛泽东惊悉范旭东离世,一致决定暂停谈判,一同前往重庆沙坪坝范旭东家中吊唁,并送挽幛。蒋介石送的挽幛是,“力行至用”。毛泽东送的挽幛是,“工业先导,功在中华”。经过43天谈判,10月10日双方签订《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11日,毛泽东回延安。12日,《双十协定》公布。
10月21日,范旭东先生追悼大会隆重召开。11月13日,22个团体再次组织召开陪都工业、文化界人士痛悼范旭东先生大会。李烛尘为范旭东先生纪念碑撰写铭文:“中国办工业已近百年,欲求一具备科学才能,有计划有决心为解决中国基本化学工业问题与广大人民需要,而建设生产事业之人,实不易得。范旭东先生一代哲人,凭智慧信念与毅力,招募股本,设立久大、永利、永裕等工业公司,及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改良食盐,创制世界秘而不宣之纯碱,并化学工程最精密艰深之硫酸铔。而研究专题尤多,现均刊行问世,盖为民生,为国防,为学术研究,已建立辉煌成绩,功在国家。抗战期间,鉴于工业建设之艰难,两度出国,筹得外资。曾有十大化学工厂之计划,不意竟为当时环境所阻挠。致齐志以殁,中外悼惜,惟范先生虽死,其在中国化学工业上建设之功,自当永垂不朽。先生神明天纵,抱负宏远,平生尽瘁实业,实欲以繁荣经济,改善政治,争取民族之独立。晚岁究心哲理,亦将以统摄科学,使不滞于偏曲,其旨趣所存,固有非世俗所能知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缅怀遗范,永切追依!”
后来,黄海社不少人离开四川,有的去南京和塘沽产业,有的到青岛建立黄海社的新基地。蒋介石积极准备发动内战,抓壮丁,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物价飞涨,留守四川的方心芳一家七口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过,惜时如金的方心芳专心学术。
在抗战胜利到四川解放的4年时间里,人员分散,时局动荡,生活艰难,方心芳继续在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教书和指导学生开展酿造实验,在全华酱油厂指导生产。同时,方心芳用行动缅怀范旭东,继承他的遗志,锲而不舍地编印杂志。
健客:记得之前提到过一本叫《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的杂志。
云飞:嗯,就是这本杂志。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国内学术刊物多数被迫停刊,国外的杂志也很少收到。大后方的四川,尽管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学术空气却异常稀薄。方心芳刚从学术空气浓厚的欧洲回来,这种明显的差别使他尤其感到沉闷。
健客:怎样办呢?
云飞:1939年,方心芳建议,创办一个学术刊物。范旭东立即表示支持,并且为刊物拟定名称:《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范旭东满怀信心地在发刊词中写道:“但愿中国有一二位巴斯德,由这刊物叫唤出来,像巴氏一样,把国难的全部损失,给微菌担负,做黄海这次出版的纪念。”
健客:我知道,《细菌传》中讲过巴斯德的贡献。
云飞:嗯。在黄海社经济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孙学悟多方筹集资金,方心芳积极筹备,这个双月刊终于诞生了。尽管它远远比不上今天任何一本学术刊物那样美观,但它确实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本关于发酵微生物学的学术期刊。方心芳谨记范旭东的教诲,坚持出版,编辑、校对、发行、 财务等一切工作全靠他一人,为了保证按期出版, 他还常常自己撰稿。这个刊物,把微生物学界和发酵工业界的许多人团结起来。除了将黄海社的研究成果及时公诸于世,有些学校、工厂也寄来不少稿件。在中国现代科技期刊的空前灾难与艰难出版岁月里,绝大部分期刊都因本部活动的停止, 编辑、印刷、通讯等困难而失去生存发展的空间,《黄海发酵与菌学特辑》无疑是一颗新星,一抹亮色,一种坚守。
方心芳还进行一些实验研究。例如对麸皮进行天然发酵实验,考察菌群消长情况和产酸产气过程;指导固体发酵棓酸实验,对根霉的果胶酶与淀粉酶进行测定等。1948年,他对南方小曲中过去常用作辅料的辣蓼进行研究,证明这种野草含有丰富营养,使大米粉为原料制作的小曲中,有比较丰富的酵母菌和根霉生长。1949年夏天,方心芳还指导蚊香防霉实验,检验水杨酸、苯甲酸、硼酸和石炭酸的防霉效果。防霉问题后来成为工业微生物学领域中的一个重要研究领域,20世纪50年代起,方心芳领导的菌种保藏委员会和后来的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都有研究防霉的小组,对国防和民用产品的保护,做出重要贡献。
在这没有突击任务,相对清闲的4年里,方心芳对酵母菌的分类学有较系统的钻研,也写过醋酸菌分类的综述。而方心芳平生的两本著作,也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应用微生物学实验法》的最初版本是1949年在四川乐山由江汉印书馆印刷的。封面粗黑,厚薄不匀,质脆易破的土纸印出的书,象古董一样展示当年困境中奋斗的情景。在该书扉页,方心芳留下了这样一段话:“应用微生物学实验法,在国内的需要,诸(逐)渐增加,不少师友,劝我写一本这类的书,我觉得也有必要,冒然执笔。惟因时局不安,恐难写完,又怕稿子遗失,故随写随印,这样一来,文字组织,前后恐难一律,错处也难避免,先印二百本,供同好试用。希望大家不客气的将这本书内所有的错处指出示知,俾一一改过,使它成一本可用的书。心芳谨志1949年秋于四川五通桥”。解放后,该书正式出版。国内出版的关于微生物实验方法的书很多,但以应用微生物学,即非医学为主题者却很少见。在写作这本书前,方心芳已经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尤其是在条件艰难,设备简陋的情况下如何开展实验,本书提供了可信的指导。书中145个实验方法、3篇附录中的15项内容,绝大多数都经过方心芳自己反复应用过,又经过写书时反复核对,因此读者按照书中的叙述,是可以得到结果的。正因为如此,这本书先后3次正式出版发行,累计印数过万,至今早已脱销。直到上世纪末,不少工厂和一些中等技术学校还经常采用这些方法。戴芳谰在该书的序言中,对方心芳的成就和该书的用处有过评价:“方心芳先生对于我国酿造事业研究有年,颇多创获,近著《应用微生物学实验法》一书,有志于酿造事业的人,从这本书里可以得到很大的帮助。”他还希望方心芳写一本应用微生物学。这项任务方心芳没有完成,方心芳后来没有再撰写专著,甚至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打算。其实,在留守四川期间,方心芳写过一本《应用菌学概要》,1945年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本不足十万字的著作,分总论、细菌、酵母和霉菌4章,开宗明义,直截了当,根据自己的理解娓娓道来,给读者简明的印象。
在这相对清闲的日子里,方心芳花了较多时间钻研我国古代有关发酵和酿酒的文献。这是孙学悟对他的又一影响。早在1940年,他曾在孙先生指导下写过《诗书二经关于酒的描写》一文,是他涉猎科学史的开始。方心芳在晚年曾回忆道:“我们在黄海社时,经常听到讨论科技发展史的问题。孙先生说,弄清中国的科技发展史,可以树立我们的信心和爱国心;研究外国的科技发展史,可以知道各国科技发展因素、前后次序,给我们搞科研以启示、指导。这个说明,我受益非浅。”抗战时期的乐山名人荟萃。自认为国学根底很浅,但勤奋好学的方心芳自然不会放过向专家请教的机会。他一直保存着马一浮赠送的隶书条幅,内容是《庄子》中关于蕈类的描述。
健客:马一浮是谁啊?
云飞:马一浮(1883~1967年),幼名福田,后改名浮,字一佛,后字一浮,号湛翁,别署蠲翁、蠲叟、蠲戏老人。原籍浙江绍兴,出生在成都,中国现代思想家、诗人和书法家。他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版、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是《浙江大学校歌》的词作者,有“儒释哲一代宗师”之称,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
那段时期,方心芳结交的名流还有不少。在抗战胜利前他忙于科研开发,没有时间顾及其它爱好。此时,他可以有较多的时间来钻研古籍。在上世纪50年代方心芳写过《曲蘖的起源与发展》,主要资料是在四川收集的。他曾打算通读《二十四史》,找出有关内容进行研究,但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然而,对中国酿酒史的研究,他有不少贡献,一直受到学术界的重视。
这篇竟然写了这么多,且不忍删减,致敬先贤,缅怀之情溢于言表。
西南联大随着抗战胜利而结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