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学的一切都没有道理,除非放在进化的光芒之下。——多布然斯基
“猴子审判”默默进化。1925年3月23日,美国田纳西州州长佩伊签署巴特勒法案:任何不教授上帝造人,而教授人类是从低级动物进化而来的学说,都是违法的。他认为这样做不仅不会干扰学校教育,而且可以获得更多民众的支持。世界基督教基要派协会主席,田纳西州众议员巴特勒在法案通过后说:“我不知道何谓进化论……我从报纸上读到,男孩女孩从学校回家跟他们的父母说圣经完全是胡说八道。”三次提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前国务卿、长老教会终身会员布莱恩热诚地感谢佩伊,他说:“这个州的基督徒父母欠你一个感谢,对于拯救孩子避免受到未被证实假说的毒害。”作为回应,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准备把田纳西州政府告上法庭,宣布为讲授进化论而被起诉的人提供帮助。
4月5日,一个煤老板、一个校长和一个律师密谋利用巴特勒法案提高代顿(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镇)的知名度,并找到24岁的高中数学老师斯科普斯,说服其承认违法教授进化论。后来,斯科普斯故意教授进化论,让学生指证自己,并于5月25日被正式起诉。世界基督教基要派协会与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杠上了,布莱恩是原告律师团的一员,被告律师团有全美著名民权律师达罗、来自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律师海斯和来自国务院的律师马龙。
健客:等等,信息量太大。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世界基督教基要派协会、长老教会,这些都是什么组织啊?
云飞:好吧。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成立于1920年,默默努力5年,并无显著成就,直到“猴子审判”一战成名。世界基督教基要派协会成立于1919年,坚持《圣经》权威,反对进化论和自由主义神学。长老教会可以追溯到苏格兰宗教改革,创建于1560年。有趣的是,代顿真的火了,绰号:猴子镇。
“猴子审判”迅速发酵。在开庭前几周,相关报导纷纷霸占各大媒体的头条。两百多名记者涌入代顿,包括一些来自欧洲的记者。7月10日,斯科普斯案正式开庭。当时,收音机刚刚出现不久,这个案子是通过电台向全美实况转播的首案,很多美国人以极大的热情跟踪案情的发展。庭审的影像资料很快传送到美国主要城市,并在电影院中播放。通过海底电缆传送到英国的电报字数,比起之前任何一件关于美国的报导都多。就像受过训练的猴子在法院的草地上表演,代顿充满了嘉年华的气氛。法庭辩护与其说是对陪审团的说明,不如说是对全世界的演讲。
布莱恩用极富煽动性的口才捍卫宗教正义,他的控告要点:第一,进化论缺乏科学的实证;第二,把进化论教给学生妨碍他们对宗教的信仰和对社会价值的认知;第三,科学家信不信进化论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众有权决定学校应该教什么。布莱恩指出:科学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但它不是一位道德教师。他指责进化论鼓吹“弱肉强食”,对社会伦理和道德层面有严重的负面影响,进化论出现以来的世界历史是活生生的例子。
达罗原先的辩护策略是巴特勒法案违反了教师的个人权利和学术自由,因此违宪。但在审判过程中,达罗将这一策略变为:圣经与进化论并不冲突。科学解释的是物质领域;宗教涉及的是精神领域。学生有信仰的自由,也有权了解有关人的所有真理。然而,面对原告方律师团占据道德制高点,咄咄逼人的教训,被告方律师团的火气越来越大,法庭“温度”飙升,简直比今年夏天屡破记录的高温还要高得多。最精彩的演讲出自马龙。他成功地引发了民众对“宗教裁判所”的恐惧,提出应将圣经保留在神学和道德层面上,而与科学无关。针对布莱恩叫嚣“决斗至死”,马龙反唇相讥“你无法与真理决斗”。当他完成演讲,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法官有意偏袒原告方,提出这个案子涉及的问题很简单,那就是,斯科普斯到底有没有触犯田纳西州的法律。
审判将近尾声,爆满的二楼法庭的地板下传来不堪负重声响,法官决定将审判移向户外,在法院的草地上举行。民众越聚越多。从法庭里的500人,一路攀升至草地上的3000人左右。据说,几乎是当时代顿人口的两倍。被告方请了8位进化论专家,但法官只允许1位出庭作证。被告方用完了所有的证人,于是提出了一个极为罕见的请求:让布莱恩出庭作证。“既然不让我的证人为进化论辩护,那么就让你为圣经辩护吧。”也许达罗是这么想的,他成功地利用这一机会提出了一般乡下人常会问的老问题,如该隐娶了谁做妻子?于是,留下了以下对话。
达罗问:“你有没有发现该隐从哪里找到妻子的?”
布莱恩答:“没有,先生;我留给不可知论者去寻找。”
达罗问:“你想过要弄清楚吗?”
布莱恩答:“我从未试图这样做。”
达罗问:“你从未试图这样做吗?”
布莱恩答:“是的。”
达罗问:“圣经说他有妻子,不是吗?那时地上有其他人吗?”
布莱恩答:“我不知道。”
达罗问:“你不知道。你曾想过这个问题吗?”
布莱恩答:“从来没有。”
达罗问:“当时没有其他人,可是该隐却有妻子。”
布莱恩答:“圣经就是这样记载的。”
达罗问:“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吗?”
全世界都在关注这次审判。人们听到基督徒无法为圣经辩护!达罗注意到,布莱恩确认他对创世纪的理解,其中,创世的一天代表一个地质年代或时期。于是,留下了以下对话。
达罗问:“你清不清楚这些时期有多长?”
布莱恩答:“不,我不知道。”
达罗问:“你认为太阳是第四天创造的吗?”
布莱恩答:“是的。”
达罗问:“那么有不具备太阳的日夜吗?”
布莱恩答:“我只是说一天是一个时期。”
达罗问:“你认为,会有四个时期的日夜是没有太阳的吗?”
布莱恩答:“我相信圣经里说的创世,而且如果我没有能力解释,我便接受它。”
健客:等等,我不是基督徒,完全不明白啊!
云飞: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如果该隐寻求伴侣,那么地球上一定有其他“种族”的人类。这个问题成为创世记的绊脚石,让人很难相信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始了人类的历史。
耶和华是用言语创造世界的。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光……有了晚上,有了白天,这是创世的第一天……神说:“天上要有发光体,可以区分昼夜,可以用来做记号、定节令、日子和年岁,要在天空中散发光芒,普照在大地上。”于是,天空中就出现了两个大的发光体,大的那个负责白天的照明,小的那个负责夜间的照明……这是第四天。可是,没有日月,哪里来的晚上和白天呢?
健客:确实有点自相矛盾哈!
云飞:世间流传着各种解释,但那是基督教的事,不是基督徒就别纠结了。
严格说,达罗的问题都与本案无关,因为这些问题都不追究人类起源。但是,就像海斯一再辩护的,这些问题都是相关的,因为它们挑战了圣经。对达罗而言,这些问题再好不过,因为这些问题不存在好的答案。海斯针对布莱恩解释“一天是一个时期”,挖了一个更大的坑,“布莱恩承认他诠释圣经……他肯定同意其他人拥有相同的权利”。言下之意,科学与宗教并非格格不入,只不过,你布莱恩的诠释有问题。审判如火如荼,在这个法庭上,不是斯科普斯在接受审判,而是文明在接受审判!媒体当然爱上这个大新闻。他们忘记了斯科普斯,所有头条演变成伟大的众议员巴特勒在布莱恩手下出丑的故事。关于布莱恩,纽约时报在评论中写道:“对许多人来说,或许早已知道他只代表了一个并不优秀的智囊团。不过民众却不知道他是如此差劲,直到他被迫发表意见。”
最终,陪审团判定斯科普斯违犯了田纳西州法律。法官在宣判时向他施以100美元的罚款。但是,“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继续代表斯科普斯上诉田纳西州最高法院。后来,推翻了下级法院的裁决,理由是对斯科普斯的罚款应该由陪审团决定,而不是法官。结果,斯科普斯没有因为教授进化论而坐牢,对他的罚款也被取消。州最高法院的裁决并没有解决是否可以教授进化论的问题,因此,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个案子的裁决没有实际意义。直到1967年,巴特勒法案被州议会撤销。
1968年,阿肯色州又发生涉及教授进化论的案子。这次,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介入此案并做出历史性裁决。这个案子的名称是“埃珀森起诉阿肯色州案”。埃珀森是阿肯色州小石城一所公立高中的生物老师。当时该州的法律明确禁止教授有关人类是从低级动物进化而来的理论。阿肯色州效仿了田纳西州。唯一不同是,阿肯色州通过公民投票,确立反对教授进化论的法律。但是,埃珀森在教学过程中,发现她所在的校区采用了包括进化论内容的教材,这使她左右为难。她要么,违反州法律,采用这个教材。要么,不采用这个教材,但是,面临被校区教育委员会纪律处分的危险。埃珀森最后决定向法律提出挑战。1968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裁决说,阿肯色州的法律违反了宪法。理由是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不允许各州支持某一宗教。大法官在意见书中指出:在我们的民主社会中,各州政府和联邦政府在宗教问题上必须保持中立。因为宪法第一修正案要求政府在各宗教之间,宗教和非宗教之间保持中立的态度。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决,禁止各州把任何宗教信条作为教育的基础,而且不允许各州在公立学校禁止教授进化论。这是联邦最高法院第一次审理有关神创论和进化论的案子,它为裁决涉及公立学校教学内容的案子开创了新的思路:任何以鼓励或禁止宗教信仰为目的而设立的教学内容都违反宪法。
健客:这个思路有借鉴意义,宗教不能左右教育。
云飞:在圣母大学约旦科学楼大厅地面的马赛克纪念章上写着,“生物学的一切都没有道理,除非放在进化的光芒之下”,费奥多西·多布然斯基,1972年。“放在进化的光芒之下”对应“在进化的观点下”,源自赫胥黎。赫胥黎特意和中世纪神学概念“在永恒的观点下”作对比。“进化的光芒”来自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父德日进。在《人类现象》一书中,德日进说:“进化是理论、系统还是假说?它是更重大的,是个普遍公设;所有的理论、假说和系统都要服膺它,才可能被考量、才可能正确。进化是照耀一切事实的光芒,是所有线路必须遵行的曲线。”
健客:圣母大学是神学院吗?
云飞:哈哈,科学和宗教并不势不两立。圣母大学建于1842年,坐落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密歇根湖畔的南本德市,是一所以天主教立校的顶尖私立研究型大学,位列美国25所“新常春藤”名校之一。
健客:想起来了,湘雅医学院也是教会创办的。
云飞:嗯。
健客:之前提到过赫胥黎,但德日进是谁啊?
云飞:说起德日进,话可长了。《人的现象》这本书写作时间涵盖德日进在中国的整个驻留期,即1922年到1946年间。期间,他不时离开中国回到欧洲,同时也去了亚洲其它国家以及美国。所到之处,形态各异的风景以及各式各样的文明延伸、滋养了他的思想。1927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说:“我正目睹着一个巨大的人类转型过程在一片广袤无边的大地上铺展开来。但愿这样的转变不致使得东方与西方之间迈向分歧!”40年代,他在上海向记者吐露:“对我而言,中国成为收养我的国家,高度认可我的国家……就科学的层次而言,我在这里找到工作与探索的初始地。来到中国,我才能完成北京猿人的考古研究。因此我有各种理由爱上这个国家。
健客:北京猿人是他发现的吗?
云飞:不是。1921年,瑞典地质学家安德森在北京周口店进行了一系列的科学考察。考察队在洞穴堆积物中发现古人类的牙齿。1929年10月,中国考古学家裴文中在此发现了一块完整的人头盖骨。这些发现震惊了当时的整个世界,使得早期人类的年代学重新被讨论。“北京猿人”又称为“中国直立人”。随后,关于这些发现的确认工作,德日进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1931年,也就是德日进50岁那年,他确认“北京猿人”是智人。扯远了,马上拉回来。
到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又在另外一起案子中对公立学校教授进化论的问题作了进一步的补充。这一回是针对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但对全美都有指导意义。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律允许在公立学校教授进化论。但是,先决条件是必须同时教授圣经的神创论。于是,一些学生家长提出诉讼,向这条法律的宪法性提出挑战。路易斯安那州政府声称,它所做的只不过是在地球起源的这个问题上为学生提供多方面的观点。它提出,从学术自由的角度来看,应该把各种不同的思想传授给学生,让他们自己判断哪些想法是正确的。1987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裁决:路易斯安纳州的法律违反了宪法。裁决指出,在公立学校教授有关超自然的力量创造了人类的宗教思想,是在鼓励支持某一宗教。这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不能确立国教条款。裁决还指出,路易斯安那州制定的不教授神创论就不能教授进化论的法律,会破坏向学生提供全面科学教育的教学目的。虽然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在教授进化论的问题上做出了明确的裁决,但是,争议一直没有平息。后来,又出现了智慧设计理论。在信奉智慧设计理论的人中,有些是信仰上帝的,他们希望借此把神创论纳入科学课的教学中,有些虽然不信上帝,但是,他们发现进化论存在很多问题。这些人士试图削弱进化论的声音,把智慧设计理论带入科学课堂。他们认为进化论不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应该让人们看到它其实存在很多问题。这些人士还希望人们了解智慧设计是有价值的理论。但是,反对人士提出,智慧设计理论是彻头彻尾的神创论,只不过换汤不换药罢了。2005年12月21日,宾州联邦地区法院对一起涉及智慧设计的案子做出裁决。起因是宾州多佛学区11位学生家长因为不满教育委员会要求在生物课上介绍智慧设计理论,将其告上法庭。法庭裁决:智慧设计是一种特别的宗教信仰,而不是令人信服的科学理论。因此,在公立学校的课堂上教授智慧设计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有关不能确立国教的条款。裁决后,有人提出:过去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不允许公立学校禁止教授进化论,而现在宾州联邦地区法院只允许教授进化论,不允许把智慧设计理论纳入生物课程,这种做法是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呢?可以确定的是,争议还将继续。
健客:达尔文的进化论真是命运多舛啊!
云飞:哈哈,早在问世之初,进化论就经历了来自科学界内外的种种责难。《物种起源》出版后的第二年,在生物学家赫胥黎与牛津教区主教威尔伯福斯之间,爆发了著名的辩论。当大主教以轻蔑的口吻质问赫胥黎,究竟是你父亲还是母亲一方来自猴子这一祖先时,赫胥黎坦然答道,他不以父亲或母亲任何一方来自猴子祖先感到耻辱,相反,倒是那些对问题缺乏真正的了解,却还做着无知漫骂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回顾历史,没有一种学说像达尔文的进化论面对那么多的反对,遭受那么大的歪曲,经历那么长的争论。
健客:最近好像没讲“生态与细菌”的正题吧。
云飞:一直在聊啊!
健客:啊哦?!
云飞:哈哈,可能是因为避开了生态学的概念,毕竟,定义之类的太乏味了。
健客:简单说说吧,要不我一直都糊里糊涂的。
云飞:好吧。20世纪50年代,沃森和克里克发现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结构是分子生物学诞生的标志。同时,生物学的另一分支,生态学步入发展期。1866年,海克尔把生态学定义为研究动物与其有机及无机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从此,揭开了生态学发展的序幕。从现代科学观点来看,较为全面的生态学定义是研究生物与其周围生物和非生物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一门科学。生物环境包括微生物、动物和植物。非生物环境包括非生命物质和自然环境,如土壤、岩石、水、空气、温度、湿度、光和酸碱度等。
健客:明白了,之前聊细菌的转化、共轭及耐药性,均为细菌与其周围生物的关系,还带出来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分子结构、科学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宗教神创论等故事。
云飞:哈哈,总结的真好!言归正传。
1967年,巴特勒法案被州议会撤销。同年,美国生物学家马古利斯提出:复杂细胞不是经由“标准”的自然选择进化而来,而是通过一场合作共生的盛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